饮酒史对于诊断有着重大价值,对心脑血管、营养代谢、消化、泌尿生殖等系统疾病的病因和诱因,常能提供有益的线索。因此现代医生在询问病史时,会详细了解饮酒的时间、量,甚至酒的种类。杜甫嗜酒,丝毫不亚于诗仙李白,他的诗里有大量的例证。
《题张氏隐居二首》之二:“之子时相见,邀人晚兴留。霁潭鳣发发,春草鹿呦呦。杜酒偏劳劝,张梨不外求。前村山路险,归醉每无愁。”这首诗大致作于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杜甫时当25岁,正与大诗人李白、高适一起,“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诗中张氏究为何人,并不重要,正如钱谦益高见“正不必求其人以实之。”他是杜甫的好友,说是隐居,倒像开了个农家乐山庄,庄里养鹿,水池里鲤鱼成群,果园梨子吃不完。二人经常见面,喝酒自是常规节目。酒圣杜康姓杜,杜甫引为祖,视酒亦为杜家事,实不必劳朋友相劝,自会尽兴也。喝得微醺半醉,骑在马上浑不知山路之险,这种美妙感觉就是杜甫后来在《崔评事弟许相迎不到应虑老夫见泥雨…必愆佳期走笔戏简》中所说的“身过花间沾湿好,醉于马上往来轻”,尚不到《饮中八仙歌》所谓“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的程度,非酒国高手是体验不到的。
《赠李白》:“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这首诗也是写于漫游齐赵之际,画尽李白狂荡不羁的性情。但郭沫若对此诗有独特见解,他认为人们不单未注意到第一句中的“相”字,更忽略了杜甫其实“同样好仙,同样好酒,同样‘痛饮狂歌’,同样‘飞扬跋扈’。”喝酒不必论,杜甫一向给人印象是文质彬彬道貌俨然的,实际上“飞扬跋扈”起来毫不逊色,比如他自称“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今夕行》中记叙在咸阳客舍无聊,敞开衣服和人赌博时“凭陵大叫呼五白”、自称“英雄”、“家无儋石输百万”;狂傲到老不变“自笑狂夫老更狂”(《狂夫》)等等。因此,《赠李白》决不是“李白一生小像”,而是李白与杜甫的双人合像。这幅像中“痛饮狂歌”摆明和李白一样是酒鬼形象。同时期的《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有“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似也证明两人是同等级别的酒徒酒鬼。
李杜相交对于文人相轻传统是弥足珍贵的特例,二人惺惺相惜不独在于才,亦在于酒。现存一千四百四十余首杜诗中,杜甫寄赠或怀念李白的诗有十首,提到李白的诗五首,凡十五首,提到酒的除上述二首,还有七 首。李白写杜甫的诗只存四首,三首及于酒。杜甫《饮中八仙歌》: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可谓是李白的酒乡知音。《春日忆李白》: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李白《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二人心有灵犀,只怕论文是假,再谋一醉是真。《不见》: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一斗诗百篇,千首需十斗,一杯如何过瘾,奈飘零落魄何?《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二人相惜相怜,“嗜酒见天真”的不唯李白,杜甫亦然。《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蔡侯静者意有馀,清夜置酒临前除。孔巢父去京访仙求道,蔡侯置酒践行,杜甫托他问候李白。想必代问:“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遣怀》: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与高李结交的资格之一恐怕就是喝酒,杜甫酒量不错,高李得之才喜形于色吧。
759年底,杜甫四十八岁,挈妇将雏逃难至成都。过了三年相对稳定的日子,762年(李白死)秋末,举家迁至梓州。764年自梓州絜家出峡至阆州。闻严武将再镇蜀,三月又回到成都。765年五月,携家离草堂南下。在成都共住了四年,这四年间,杜甫一家仅仅是初步安定而已,贫病交加如故,喝酒也如故。
《客至》写于草堂落成之后,“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篷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旧醅”,指未经过滤的隔年浊酒。可见此时虽然穷困,仍有点家底,拿得出来几瓶“旧醅”。呼邻翁对饮,没有知识分子的架子。
《遣意二首》之一“衰年催酿黍,细雨更移橙。渐喜交游绝,幽居不用名。”买不起,就自己酿酒。之二“邻人有美酒,稚子夜能赊。”看来邻居家境比杜甫富裕,有美酒,两家关系不错,杜甫经常让小儿夜里去赊酒。
《漫成二首》之一“只作披衣惯,常从漉酒生。眼边无俗物,多病也身轻。”“披衣”,将衣服披在身上而臂不入袖。唐韦应物《寄冯著》:“披衣出茅屋,盥漱临清渠。”披衣习惯,言疏放已久;漉酒为生,见醉乡可乐。然而,并不是单纯的醉乡之乐,借酒减轻病痛恐怕也是重要原因。之二“读书难字过,对酒满壶频。近识峨嵋老,知余懒是真。”“难字过”非谓“难识之字,任其读过”,而是有眼疾,视力不济,难于字过也。“满壶频”旧注多谓借酒怡情。杜甫此时并不真的能如此闲情雅致,他的沉溺酒乡,应该是一生郁不得志,兼之贫病交加,借酒浇愁减痛而已。《水槛遣心二首》“不堪祗老病,何得尚浮名。浅把涓涓酒,深凭送此生。”人生至此,就让酒陪着过吧。
《早起》“童仆来城市,瓶中得酒还。”《朝雨》“草堂樽酒在,幸得过清朝。”杜甫早晨是要喝酒的。
《可惜》“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徐步》“把酒从衣湿,吟诗信杖扶。”《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诗和酒,是杜甫人生最大的安慰。
《落日》“浊醪谁造汝?一酌散千愁。”因为穷,杜甫一生喝酒喝的多是旧醅、浊醪等劣质酒。在长安朋友相聚做东道时就很窘迫,“宜速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三百青铜钱”买不到好酒,与李白“金樽清酒斗十千”不可同日而语。
《独酌》“步屧深林晚,开樽独酌迟。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簿劣惭真隐,幽偏得自怡。本无轩冕意,不是傲当时。”,“本无轩冕意”并不是事实,困居长安期间向皇帝献赋,向贵人投赠,“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非“轩冕意”而何?不过是“老来意转拙”,不得不接受现实罢了。《绝句漫兴九首》之“懒慢无堪不出村,呼儿自在掩柴门。苍苔浊酒林中静,碧水春风野外昏。”也是独酌。同是独酌,杜甫与李白《月下独酌》的潇洒豪迈大异其趣,诗曰:“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高楠》“楠树色冥冥,江边一盖青。近根开药圃,接叶制茅亭。落景阴犹合,微风韵可听。寻常绝醉困,卧此片时醒。”喝醉了喜欢卧于树下。对于醉人,卧在哪里是无所谓的。写出“醉卧沙场君莫笑”的王翰据说豪迈不羁,很能喝酒,他曾想和杜甫做邻居,好经常“隔篱呼取尽余杯”,“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唐伯虎写过:“笑谈天下事,醉卧美人膝。醉乡路常至,他处怎堪行。一醉解千愁,醉死赛封侯。平生唯一恨,量浅不能饮。”酒量太小,没有卧美人膝的借口,这是他的“平生唯一恨”。
《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找酒友喝酒,可以上十天不落家。酒瘾够大,亏杜夫人忍受啊。“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谁能载酒开金盏,唤取佳人舞绣筵?”美酒佳人,自来相伴,杜甫也不愿意只和老翁喝酒。
《绝句漫兴九首》,“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劝酒的好词。“人生几何春已夏,不放香醪如蜜甜。”喝的是一种甜酒。
杜甫一生喝酒多靠赊,《复愁十二首》“每恨陶彭泽,无钱对菊花。如今九日至,自觉酒须赊。”《草堂即事》“蜀酒禁愁得,无钱何处赊?”钱是硬道理,没钱谁肯赊。
虽然没人赊,却有朋友送。《王十七侍御抡许携酒至草堂,奉寄此诗,便请邀高三十五使君同到》“老夫卧稳朝慵起,白屋寒多暖始开。江鹳巧当幽径沿,邻鸡还过短墙来。绣衣屡许携家酝,皂盖能忘折野梅?戏假霜威促山简,须成一醉习池回。”《王竟携酒,高亦同过,共用寒字》“卧疾荒郊远,通行小径难。故人能领客,携酒重相看。自愧无鲑菜,空烦卸马鞍。移樽劝山简,头白恐风寒。”病卧在床,一贫到骨。朋友是真朋友,自带酒水来草堂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