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在饮酒作诗时,其伤时爱国、不忘世事极像杜甫;至于其性情之豪放不羁、胸怀之雄奇磊落,又近于李白、岑参。因此, 他酒中抒情的风格, 兼有杜甫的沉郁、李白的豪纵和岑参的雄奇。
醉歌
南宋 · 陆游
我饮江楼上,阑干四面空;
手把白玉船,身游水精宫。
方我吸酒时,江山入胸中,
肺肝生崔嵬,吐出为长虹,
欲吐辄复吞,颇畏惊儿童。
乾坤大如许,无处著此翁。
何当呼青鸾,更驾万里风。
这首《醉歌》抒发了一种李白似的“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的豪情。陆游的许多酒后抒情的短章,也同样豪气干云。
比如七绝组诗《醉中作》:
驾鹤孤飞万里风,偶然来憩大峨东。
持杯露坐无人会,要看青天入酒中。
......
曾赐琳腴白玉京,狂歌起舞蜀人惊。
却骑黄鹤横空去,今夕垂虹醉月明。
豪气,既是陆游这样的男子汉大丈夫雄浑博大精神力量的自然发挥,也是他据以创作出阳刚壮烈的诗作的原动力。陆游论诗文一向主张“以气为主”,他说:“文以气为主,出处无愧,气乃不挠。”此所谓“气”,是一种振奋人心、鼓舞士气的巨大精神力量;就当时的社会文化而言,也就是誓复中原、重新实现中国统一的正气与豪气。
陆游诗中屡屡写到的“老夫壮气横九州”(《冬暖》),“中原北望气如山”(《书愤》),“白发未除豪气在”(《渡浮桥至南台》)等等,指的都是这种不屈不挠、至大至刚之“气”。陆游其人,意志坚韧,爱国思想几十年始终如一,不管受到多少打击和挫折,不管是处于顺境还是逆境,不管是青少年、壮年还是老年,他都未改抗敌救国、献身于国家和时代的初衷。这种气节和修养,在他的咏酒之作中得到了充分而集中的表现。
试看这首酒后抒怀的《醉中感怀》:
早岁君王记姓名,只今憔悴客边城。
青衫犹是鵷行旧,白发新从剑外生。
古戍旌旗秋惨淡,高城刁斗夜分明。
壮心未许全消尽,醉听檀槽出塞声。
诗作于宋孝宗乾道九年(1173)秋天诗人代理嘉州(今四川乐山市)知州之时。此时他年近五十,而抗金大业迄无成就。此前他先在汉中担任抗战将领王炎的幕僚,深入抗金前线,来往于军旅之中,积极参与擎画君国大计,满怀着出兵夺取关中作为恢复大业根基的热望。不料事与愿违,不到一年,王炎被内召,汉中幕府解散,陆游也失望地离开抗金前线,到成都任四川安抚司参议官。之后他辛苦奔波,仍事业无成,风尘仆仆,颇感心疲力竭,诗中所谓“憔悴”、“白发”、“惨淡”云云,写的都是自己这段时间的悲苦抑郁、伤心无奈之感。
但陆游毕竟是陆游,几杯酒下肚,一瞬间他的雄心又燃烧出愤激豪健的情感,低下去的头颅又重新高傲地扬起来了!诗的尾联悲壮地呼喊:“壮心未许全消尽,醉听檀槽出塞声!”他不允许自己的“壮心”被黑暗的现实吞噬,他要继续慷慨激昂一往无前地战斗。他鄙弃“浅斟低唱”的宋代文人作风,连醉中听音乐,他想象到的都是边塞将士开关杀敌的壮烈叫喊之声。这两句咏写酒中情的诗,不但是陆游自明素志的心音,而且也代表了一种时代的呼唤:血与火的时代,需要男子汉的作风;慷慨雄放的盛唐精神沉埋了几百年,如今应该回来了。南宋时危难的形势,不允许人们消蚀了壮志,不允许每一个有血性的爱国者沉沦。
陆游咏酒诗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他在饮酒、咏酒时常常保持着一份超乎一般人的理性。这主要表现在,他虽然不断地写咏酒诗,颂扬酒德、品味酒趣、赞赏醉乡之乐和酒的解愁销忧,但却不忘时时提醒自己:不要荒酒于酒,不要因为杯中物误了大事,不要因为过量饮酒伤了身体。前引那一首将酒中热情与爱国豪情结合得极好的《长歌行》,其中就有这种理性的表露:“平时一滴不入口,意气顿使千人惊。” 这还只是一种侧面的、无意间的表露。
在其他一些咏酒诗中,他干脆直接谴责荒酒于酒的行径以自我警醒。比如他说:“《东山》、《七月》犹关念,未忍浮沉酒盏中”(《溪上作》);“穷边指淮淝,异域视京锥。于乎此何心,有酒吾忍酌”(《醉歌》)!此外他还以一个懂得医学道理的内行人的口气感叹说:“酒徒往往成衰翁”(《对酒》)) 这是在明确地自警:不要因为过量饮酒而损害身体健康。
由这些高度理性化的酒中吟唱可以看出,陆游虽然终生嗜酒,却一贯反对荒酒于酒,时时都在提醒自己不要过度饮酒、纵情享乐,以免忘记和放弃人生之大事、救国之大业。他的饮酒,并不以世俗的口腹之快为目的,而是服从于爱国救亡远大目标的。如此高度理性化的饮酒观,在他的时辈和前贤中,也极为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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