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成为一种乡愁不知起于何时,但在南北朝大诗人庾信的后半生,他对故乡的思念都化作了酒和诗。杜甫评价他的诗歌是“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因为诗人的前半生出入梁国宫廷之中,诗歌是应酬之作,多是膏梁气十足的艳诗,索然无味;后半生羁旅西魏,孤独寂寞,作诗反而洗去了宫廷诗歌的膏梁气,酒入愁肠化作真心知己,让诗歌变得情真意切、慷慨悲凉。
庾信,字子山,本是南朝梁时著名文学家,与其父庾肩吾及徐陵同为齐梁宫廷文学主要创作成员, 世称“徐庾体”。年轻时候的庾信,与其父庾肩吾都在东宫任职,先后常侍太子萧统及萧纲左右,讲读学问之余,常吟诗作赋,身份尊贵显赫一时。
后来,侯景之乱爆发,庾信奉命领军阻敌。可怜他毫无军事才能,侯景的军队还没来,庾信已经吓得逃往了江陵。再后来,他又奉命出使西魏,岂料此时梁国被西魏所灭,庾信不得不滞留西魏。
当时南北朝的文化差异是很明显的,南朝的文化比较发达,而北朝在军事上比较强大。但南北朝在贵族层面的文化交流一直十分匮乏,而庾信的到来,让北朝西魏的贵族如获至宝。庾信出身名门世家,据说他们家族“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而庾信本人更是博学多才、文采斐然,简直是南朝文化的活化石。所以北朝贵族对庾信尊崇有加,不仅尊奉他为文坛宗师,高官厚禄挽留,而且从皇帝到诸王公大臣们都争相与他结交。即使在北魏替代西魏之后,庾信的地位和影响也一直没有减弱过。但庾信一向恃才傲物,在内心总跨不过亡国变节的坎儿,每天又面对着文化素养不太高的北朝贵族,感觉像是对牛弹琴,其内心是何等复杂!
有一天,一帮北朝贵族和庾信一起饮酒。习惯了粗犷酒风的北朝贵族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酣畅淋漓、豪气十足,而庾信却浅斟慢咂、寡言少语,看着他们的吃相,难掩一脸嫌弃。
于是北朝人问:庾开府见笑了。请问你们南朝人是怎么喝酒的?
庾信:我们喝的不是酒,喝的是文化。
南朝人又问:文化怎么能当酒喝呢?
庾信说:南北朝喝酒的气氛不同,你们喜欢大快朵颐,不过是满足口腹之欲,忒俗;南朝人喜欢文化情调,喝酒时一定要涤除这酒中的俗气。
北朝人又问:那您给我们演示下,我们也长一长见识。
于是庾信提笔写下一首《拟咏怀诗》,诗中写道:
步兵未饮酒,中散未弹琴。
索索无真气,昏昏有俗心。
涸鲋常思水,惊飞每失林。
风云能变色,松竹且悲吟。
由来不得意,何必往长岑。
这首诗什么意思呢?北朝人大概也不太听得懂,诗人大概也懒得解释,短暂的停顿之后,大家又各自觥筹交错,继续热闹起来。而此时,南朝人饮酒自得的情趣,却又勾起了诗人的乡愁。
诗人在开篇以竹林七贤中名气最大的阮籍和嵇康入诗。阮籍嗜酒如命,三日不饮酒,形神不复相亲。嵇康不太饮酒,但好弹琴,一首《广陵散》独步天下。竹林七贤闻名天下,主要靠这两位的雅趣。而当阮籍不喝酒、嵇康不弹琴的时候,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俗人,索然无趣。
诗人想象着与他们一起对座而饮,才是志趣相投,酒才越喝越有味道。可是他远离家乡,就像是离开了水的鱼,没有了树林的鸟,在波谲云诡的动荡年代,自己身不由己,而风吹松树和竹林的声音,就像我的悲鸣一样沉重。既然没有真心知己的朋友,又和这些人没有共同的爱好,我又何必羁留在长岑这个地方呢?长岑作为地名,最早见于《后汉书·崔骃传》,是东汉与匈奴交界的一个地名,此处暗指西魏和匈奴是一样的野蛮民族。
而当诗人独处一室的时候,想起南国的繁华,和亡国的伤痛,也常常哀叹不止。诗人的年少时光在梁朝的宫廷度过,岂料人到中年遭逢国家覆灭,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天意不可违。
南朝经济富庶,文明程度也比北朝要高得多,是天朝上国的气象,但梁国却被西魏所灭,在诗人看来这是不可思议,也是令人悲悯嗟叹的。所以他在一次独处饮酒的时候,忍不住写道“楚歌饶恨曲,南风多死声”(《拟咏怀诗·其十一》),难以理解又无可奈何之际,他只好“眼前一杯酒,谁论身后名”(同上),让酒去麻醉国破家亡的痛楚,忘却变节苟活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