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酒席之“座次”

作者:雅愉品酒一级品酒师 更新时间:2023-01-18 09:28 阅读:423

从上学离开老家,到另一个地方生活已经三十多年了,但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老家。一年一两趟地回去,没有“故乡”这个字眼所给人的遥远的含义,别人问起来,我常常只说回老家,也没有写过什么关于故乡的文字,极少用上这个书面用语。


老家宜黄是个山清水秀的小县城。县城人口不到十万,加上所有的农业人口,也不过二十来万人。宜水黄水绕城而过,河水清澈,稻香宜人。乡下的深山里,时有华南虎的踪迹,空气中总有一股香甜。


宜黄民风淳朴,一直以来以农业为主,经济排名在江西也属靠后。紧邻浙江、福建、广东,城市建设却与发达地区的县市无法同日而语。这些年,尽管工业园区、高新区也是发展经济免不了的标配,但在这个没有交通优势、没有工业积累的后发地区,经济的发展速度始终有限。农村的青壮年出去打工,赚来的钱不愿再投到乡村,就让老人带着孩子在县城里生活,钱多些的在县城里买一套二手房,钱少的也努着劲儿租一处旧房,所以农村一派宁静萧索,县城却因此热热闹闹。直至今日,县城居民与农村割不断千丝万缕的联系,再加上农民工二代三代进城定居,让宜黄始终保持着乡土中国的浓厚氛围。即使在这里成长起来的新一代青年成为互联网金融的新贵,工程院、科学院院士不乏其人,但农耕文明典型的乡风乡俗却始终成为宜黄的主调。


这样的主调,仍然塑造着每一个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宜黄人,也包括我。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以来,老家里的年轻人从这里读书出去,扎根在北上广深各大城市,哪怕是旅居海外拿到绿卡,任多少年也还是改不了乡音乡情。回到老家,一口流利的家乡话脱口而出,不需要任何准备,瞬间便融入了热气腾腾、灰尘扑扑的乡情之中。于是,时光仿佛在这里突然停滞,转换成另一种田园式的节奏,和着氤氲的水汽,笼罩着小河边洗菜洗衣的模糊身影,听捣衣声、欢笑声在雾气中回荡。


中国式酒席之“座次”


岁月留声,小县城自有她不变的脚步。


出门总免不了遇见熟人。从前的邻居,原来的同学,远房的亲戚,或是同事的朋友,甚至七大姑八大姨的隔壁邻居,都是熟人,总之,也许就只是在哪位朋友的牌局见过两三次,也就成为熟人。交情深的,碰上了停下来聊上几句;泛泛之交的,点点头致意,随口一句:“去哪儿?”老外总觉得诧异,似乎这已经涉及隐私权,可这其实并非问句,只是一句问候语,并不真要什么确切的回答。对方心领神会,答一句:“去街上。”县城不大,有时一天都碰上个几次,这样的一问一答,不过是擦肩而过时省时省力的招呼罢了。


“去街上”,是老家人通用的话语,既有虚指也有实指。从前的老县城只有一条主街,所有店铺集中在大街的两侧,满足老家人生活所需的一切。小到柴米油盐酱醋,大到彩电冰箱洗衣机,什么样的物件都可以上街采买。也可以逛逛街,看看景,有什么样的新奇玩意都少不了在大街上展示,满足城里人物质之外的娱乐需求。因而,一句“去街上”也就包含了小县城生活的全部内容。


中国式酒席之“座次”


如今,老县城也随着时代的节奏变化,新的行政中心拉动了新城的建设,商品房、大超市改变了城里人生活的半径。“街上”也变得不同以往:小汽车、大货车、平板车、摩托车,在宽敞的大街上川流不息。装着大喇叭的厢式货车,一遍遍广播着超市降价打折的消息;或是一队身着鲜艳红色绸袄、画着浓装抹着红唇的秧歌队,她们边走边唱,为哪家新开业的店铺做着流动广告。挑担子卖菜卖水果的商贩,时不时在大街上吆喝,也有补锅磨菜刀的手艺人,走街串巷。街上不乏豪华汽车,总是灰头土脸的样子,或是车身上到处都溅着泥点,却肆意地按着喇叭,催促着行人。也是,红绿灯在这里管的只是汽车,哪个路口都有行人打着招呼聊着天慢吞吞地通过,就差直接站在路口的斑马线上聊天。老城的街道狭窄处只容相向两辆汽车缓慢通过,阻滞着过路人、挑担者挤挤挨挨,不按喇叭确也无法通行。雨天里三轮摩托车改装的“拐的”冷不丁就在行人身边突然停下,溅起的泥点弄脏了行人的裤子,被骂了好几句也不还嘴,只忙着做下一单生意。有时候,出殡的人群从大街上缓缓走过,民间乐队吹奏着固定的曲调,披麻带孝的孝子贤孙捧着遗像护送着棺椁,跟随其后的妇女们、家眷们边哭边走,随着送葬的亲戚朋友让这支队伍绵延数十米或百米,也让这古老的习俗延续千年还在持续。


尽管4G网络早已覆盖了整个县城,“去街上”却仍然是老家人最重要的生活方式,当然也就是最通用的应答语。


那句大江南北都习惯的问候语“吃了吗?”老家也不例外。无论是不是饭点儿,任何时候都可以使用。和其他地方不同的是,和“吃”相关的问候,还有个延伸,“来吃餐饭么!”这不是虚指,却是实打实的邀请。离开家乡几十年,回家碰到熟人,总要热情地过来问候:“啥时候回来的?”几句话过后,必定是一句“啥时候有空,来吃餐饭么?”


在老家,请客吃饭一直是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事情,这既是农耕文明遗传下来的淳朴风尚还在这里持久发扬,也是长年食物匮乏留下的印迹不可磨灭。孩子满月、周岁必要请客,婚丧嫁娶自是不可或缺,新屋奠基、上梁,或是侨迁新居,都需要请客喝酒,家里老人生日、官场升迁、孩子考上大学,请客喝酒都是必不可少。请客的范围在外人看来也不可思议,但凡沾点亲带点故以及同事、同学、战友、同乡全在此列,一个都不能少。有时候请的还是全家,随礼则按人头计,没有收入的孩子则除外。如此一来,每月工资不够份子钱则是常有的事。请柬一多,难免让人愁眉苦脸,暗中盘算,可若是哪位同事的酒席忘了请谁,那失了面子可就不是一般的大事。好在哪家都有本帐,哪家随了多少礼钱都在帐本上记着,下回对方办事就有个依据。


中国式酒席之“座次”


这倒也不是斤斤计较,纯粹为钱。你随多少钱我还多少礼,原本就是礼尚往来的意思,也是乡风乡俗里温情的一面。过去经济生产不发达,物质匮乏,生活拮据,谁家有喜事大事,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左邻右舍、前村后坊,大伙儿一起随份礼,帮着把事儿办下来;等到别家有事儿了,大家再一块儿帮衬帮衬他。如此这般,谁也不吃亏,谁还都做了人情,面子里子都有,又聚在一起吃了喝了,一举多得!而浓浓的乡情也就在这样的热闹中延续着。模模糊糊记得我小时候,奶奶和邻居们一起起个“会儿”,一家十块,十家八家凑到一起,这一回把钱给了这一家,救个急,等到期之后,把钱还给大家,再帮着另起一个“会儿”,帮衬帮衬另一家。这算不算那时的民间借贷,我不知道,但乡里乡亲、左邻右舍们相濡以沫、守望互助,却构成了老家千年来的风俗,至今还在这里延续着。


如果谁说:“请你坐上!”那可不是一句简单的客气话。坐上,就是吃酒席的时候坐在酒桌最中心的位置,这是老家里最高的礼仪,也是对人最高的待遇。酒桌是圆的,十人一桌。在西方文化里,圆桌是没有上下左右之分的,亚瑟王曾在一张大圆桌上与他的骑士们共议国事,没有地位差异甚至君臣之分。今天的圆桌会议则继续着这样的传统,圆桌代表着平等与团结。但在老家,圆桌绝对有上下之分,而主位则毫无疑问是有固定位置的,根据酒桌的摆放位置、方位、朝向,户内还是户外,酒席一共摆设了多少桌数,等等,决定了主位的具体位置。主位一旦确定,其他位置依据与主位的远近关系,一一排定,从主位两边往下的座次也意味着重要性的依次递减。


这可不是简单的一件事情!酒席上的座次,非得要“社会学”博士毕业才能搞清楚个大概,只是这个“社会学”不是学院里的社会学,而是乡土中国有关风土人情的所有学问。


谁能“坐上”,既与主人请客的缘由、目的有关,也与所请来的客人有关,它综合了一个人的地位、能力、身份、影响力等所有方面,绝不仅仅是请客者的一厢情愿。如果请来坐上的客人德高望重,地位尊贵,那不仅是主人家极有面子的事情,就是来的客人也跟着沾上点儿光,能与这样的贵人同席。


如果没有一位一言九鼎的大人物,而是几位能力相仿、地位相当的朋友,酒席上的相互推让,就成为这场酒席的第一道风景线。大家都不肯朝上座靠近,“你坐!”“你坐哟!”“你是(主人)请来的贵客,理应你坐上!”“你是(主人的)领导,你来坐上!”常常需要好几个甚至十几个回合的相互礼让,大家一起列举对方各种坐上的理由,一边揣度着自己在这几个人当中的位置。主人嘴里只说着“坐吧,坐!”任由大家互相推让。如果心里早有盘算,一般也要等着几个回合过后,方才指名谁来坐上;如果心里确实没有想好哪一位坐上,则在一旁说着“莫客气,请坐请坐!”几番礼让下来,大家心里也都掂量清楚,彼此的真实意图心领神会,座次终于排定,坐上的人则谦虚地说“你们都客气,我也只好坐了。恭敬不如从命!”主位落定,其他人也都一一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主桌坐定,酒席才正式开席,而每一道菜,都先从主位开始。


这样的一番景象,让旁人看得云山雾罩,根本摸不着头脑,可是对于老家人而言,却又是那么简单而自然,用不着琢磨、盘算,一看场面就知道自己的位置,只不过相互的推让本就是礼仪的一个重要部分,用老家的话说,叫“做礼”。聪明人会惦量好自己的几斤几两,知道在这个酒桌上自己的合适位置,从不僭越一步,而大家对于一个人的判断,仅从他选取的恰当的座位,就知道这个人的脑子是否灵光。若有谁冒冒失失坐错了位置,一个本不该属于他的位置,那不仅只是没有眼力架,更是挑战世俗权威的表现。如若他或她贸然坐上,那简直就是脑子进水,不可原谅。


也有过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位五六十岁的保姆陪着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太一起赴宴。大家照例在酒桌不远处站着寒喧,互致问候,不时扫一眼酒桌关照着场面。主人恭敬地邀请老太太坐上,转头再去安排其他客人的时候,保姆就势在老太太身旁坐下。一桌子人错愕的目光一瞟而过,谁都觉得她大喇喇地坐下不合适,却没有一个人去叫她下来。主人心里一万个不乐意,嗫嚅了半天,却也开不了口。客人们尽管背地里议论起来,都觉得她“不懂事”,鄙夷她,“嘿,没见过谁谁谁,居然自己就坐上!”但当面却不会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她却从此传为笑柄——这就是乡土中国!西方的邻居哪怕就是隔壁,也直楞楞地打电话把警察叫来,原因只不过是邻居没有及时修理自己的花园;而在中国,大家好的是面子,没有人愿意当面“做丑”,也用不着警察来维持秩序。乡土中国靠的是邻里间的闲言碎语,全是背着人在背后说,却代表了世俗的看法与认定。当然,最后这些话无不例外都会让当事人知道——在老家里做保姆的,本就是“街上”的,与大家都相熟。肯定会有好事者去密报,把别人对当事者的议论尽数告知。尽管她就是背后议论里最粗声大气、理直气壮的那一个,却在此时全然忘却原先的立场,转而站在了被议论者的一方,仿佛因为她是为主持正义而泄露了先前的秘密,她反对的最是背后议论别人,这样一来,她的“告密”合理合法且满含公道的立场。自然,也拉近了二人的关系。


被告知者面上一红,是谁也觉察不到的,但立刻就义愤填膺。她跳起脚来,申斥自己从不稀罕坐在什么“上座”。她赌咒发誓,全是因为要照顾老人,才坐在她身边,完全是为了尽一份责任,所以才没有去想什么“坐上”不“坐上”,谁都知道这是顺理成章的。她进一步证明,以前好多次吃酒席,她从不上酒桌,但每次都是大家再三叫她,她才勉强坐下。到最后,她还会打出一张苦情牌,诉说自己平日里照顾老人多么辛苦,一件又一件家庭琐事,她如何忍住所有的委屈,勤快,干净,从不多说一句话,从不计较,只是凭着良心做事。叙述有真有假,有细节无真相,全都不重要,重要的核心是:那天“坐上”有一百个理由,但绝不是贪吃没眼力架!听者“同情地”附和,辩者慷慨激昂。以后遇到别的熟人,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这些拿出来说一遍、说两遍,哪怕多年之后,也保不齐再拿出来反驳几遍。


但她心里其实早就知道自己那天举止不恰当,犯了忌讳。从此她必定注意酒桌上的位置,不会轻易再出现这样的笑柄。背后议论和闲言蜚语,就这样成为一种特别的调节手段,使被议论者一边不肯承认、一边暗暗收敛;而对于其他人而言,这些闲言碎语就是生活里的教科书,颇有警示教益,一个个“跌股现世”的反面典型,让旁观者不敢造次,告诫人们莫要轻易打破世俗旧规,而那些背后议论也构成了日常生活的行为准则,让人从这些议论中习得乡土中国的各种民风禁忌、礼仪习俗,成为延续千年的道德规戒,强大而无形。


如今的老家,也早已迈入了4G的时代,互联网把世界连结在一起,集体买服装跳广场舞再上传视频、微信群里找人拼多多砍价成为这个县城的时尚,一点不比别处的步子慢。但就这样,混杂着时尚与乡土的社会,一天天生长蔓延着,还是一个完整的无缝衔接的世界,是我依然熟悉的地方。只是,我和家乡人的变化,一点点,不自知,一刻也没有停顿。


哪天,到我家乡去,我请你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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