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东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研究员、历史学教授 王赛时
在唐代,经济实力比较雄厚的富室人家都喜欢投资酒店业,形成规模竞争的优势,他们出售的酒能在市面上打开很好的销路。《全唐诗》卷194韦应物《酒肆行》这样描写:“豪家沽酒长安陌,一旦起楼高百尺。碧疏玲珑含春风,银题彩帜邀上客。回瞻丹凤阙,直视乐游苑。四方称赏名已高,五陵车马无近远。……主人无厌且专利,百斛须臾一壶费。初浓后薄为大偷,饮者知名不知味。”这首诗反映了当时民营酒店的营作情况。唐代的酒户一般都能自设酒肆,自己生产饮用酒,并且自我销售,有时还以投机取巧的手段去谋取暴利。
尽管如此,这种市店酒还是占据了秦中一带商品酒的大部分市场,成为人们购买及饮用酒品的主要来源。杜牧《樊川文集》外集《及第后寄长安故人》诗所言:“秦地少年多酿酒,已将春色入关来”,就是对秦中地区酿酒动态的表述。
唐代长安聚集了当时最具实力的酒肆群体,形成了声势浩大的酒店营销网络。在城内,酒肆遍布市坊。《唐两京城坊考》补记卷4记载西市“行有酒肆”。《太平广记》卷76引《国史异簒》也曾记载过西市酒肆,为层楼建筑。书中说:“婆罗门僧七人,入自金光门,至西市酒肆,登楼,命取酒一石,持碗饮之。”同书卷86引《录异记》又记载了“长安开化坊西北角酒肆”的位置。
由于京城消费水平较高,所以长安酒肆的收益很是可观,如《太平广记》卷196所引《集异记》记载,崇仁里的一位贾人之妻,“夫亡十年,旗亭之内,尚有旧业”,并可以“日赢钱三百”。有唐一代,京城内外,酒肆星布,覆盖均匀,方便顾客,营业状况呈现良好趋势,每当生意火爆之际,酒肆的售卖价格还会依行就市,扶摇直上。郑谷《云台编》卷下《辇下冬暮咏怀》所云“烟含紫禁花期近,雪满长安酒价高”,便是其真实写照。
长安城门附近属于商业繁华区段,酒肆业主往往选址于此,占据地理优势,尤其是青门一带,酒肆业格外集中。按青门又叫“青绮门”,是长安的东三门之通化门、春明门、延兴门的总称,青门酒肆分布于这三座城门之间,生意最显红火。尤其是亲友饯行,离人送别,总要在青门酒肆酣畅一饮,唐人诗中为此多有表述。
如《全唐诗》卷200岑参《送陈子归陆浑别业》有云:“青门酒垆别,日暮东城鸦。”同书卷450白居易《劝酒十四首·何处难忘酒七首》有言:“何处难忘酒,青门送别多。”又卷589李频《送人归吴》云:“帝里求相识,山家即近邻。……未饮青门酒,先如醉梦身。”当此之时,东三门之间的民营酒坊立足于城内外,为都城人送往话别,提供了驻留饮别的最后场所。张九龄的一首诗对此表述得最为真挚。他的《送韦城李少府》诗这样说:“送客南昌尉,离亭西候春。野花看欲尽,林鸟听犹新。别酒青门路,归轩白马津。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青门离别饮酒的场面,应是都城一大人文景观。
华清宫的外阙有津阳门,门外酒肆林立,拦截着北向京道的所有过客。《全唐诗》卷567郑嵎《津阳门诗》有所表述:“津阳门北临通逵,雪风猎猎飘酒旗。……酒家顾客催解装,案前罗列樽与卮。青钱琐屑安足数,白醪软美甘如饴。开垆引满相献酬,枯肠渴肺忘朝饥。”无论东西南北,凡是通往京城长安的大道,临近京城时,道路两旁均会出现众多的酒家,有人开门延客,有人户外直售。《开元天宝遗事》卷下这样记载:“长安自昭应县至都门,官道左右村店之民,当大路市酒,量钱数多少饮之,亦有施者与行人解之,故人号歇马杯。”
在都城外围县镇,同样设有多种类型的酒店,形成长安酒业的外围势力,诸如灞陵、虾蟆陵、新丰镇、渭城、冯翊、扶风等处都是酒肆高度密集区段。尤其是灞陵附近,酒肆业相当密集,因为这里也是都城送客话别、离酒一叙的重要地点。唐诗中有很多诗篇都咏及灞陵别酒。
如《全唐诗》卷589李频《长安感怀》有云:“一第知何日,全家待此身。空将灞陵酒,酌送向东人。”同书卷529许浑《下第别友人杨至之》有云:“孤剑北游塞,远书东出关。逢君话心曲,一醉灞陵间。”韦庄《浣花集》卷1《灞陵道中作》云:“秦苑落花零露湿,灞陵新酒拨醅浓……万古行人离别地,不堪吟罢夕阳钟。”此外,《岑嘉州集》卷4《送怀州吴别驾》诗也有“灞上柳枝黄,垆头酒正香”的现场描述。通过灞陵饮酒的场面,我们可以想象当地酒肆生意的火盛,也可以感到唐代人际关系的真挚。
唐朝时,各种名酒已经开始具备地域色彩。李肇《唐国史补》卷下记录唐代各地名酒时有云:“酒则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河东之乾和、蒲萄,岭南之灵溪、博罗,宜城之九酝,浔阳之湓水,京城之西京腔,虾蟆陵郎官清、阿婆清。又有三勒浆类酒,法出波斯。三勒者谓菴摩勒、毗梨勒、诃梨勒。”此条史料凡载酒品14种(另“三勒浆类酒”实际上不含酒精成分,李肇误列酒类之中),其中富平之石冻春、京城之西京腔,虾蟆陵郎官清和阿婆清都属于秦中名酒。
按《唐国史补》所列“富平石冻春”,其产地在今陕西富平县。对于这种名酒,《全唐诗》卷584段成式《怯酒赠周繇》有所讴歌:“大白东西飞正狂,新篘石冻杂梅香。诗中反语常回避,尤怯花前唤索郎。”富平酒的产量较高,所以《全唐诗》卷674郑谷《赠富平李宰》有云:“易得连宵醉,千缸石冻春。”后代人咏及好酒,喜欢用“石冻春”作为形容词,表示酒品的高尚,如元朝人吕诚面对好酒,略启赞词,就曾留有“西风满地黄金粟,好酿侬家石冻春”的佳句。诗句见《来鹤亭集》卷4《寄杨克斋并求桂屑酿酒》。
虾蟆陵是京城的一处著名酿酒圣地,享有很高的酒业声誉。《全唐诗》卷821皎然《长安少年行》这样描述:“翠楼春酒虾蟆陵,长安少年皆共矜。纷纷半醉绿槐道,蹀蹀花骢骄不胜。”此外,方干《别喻凫》诗有“蟆陵寒贳酒,渔浦夜垂纶”的刻画,谢良辅《忆长安》诗有“取酒虾蟆陵下,家家岁岁传巵”的讴歌。按虾蟆陵原是汉代董仲舒的墓地,据程大昌《雍录》卷7记载:“虾蟇陵,在万年县南六里,韦述《西京记》云:本董仲舒墓。
李肇《国史补》曰:武帝幸宜春苑(唐芙蓉园),每至此下马,时谓之下马陵,岁远讹为虾蟇陵也。”然而,唐代长安的虾蟆陵酒却并非产于万年县的虾蟆陵,而是出自城内常乐坊的另一处“虾蟆陵”。宋敏求《长安志》卷9指出长安城内“常乐坊”中亦有虾蟆陵,这里出产美酒。书中有言:“坊内街之东有大冢,俗误以为董仲舒墓,亦呼为虾蟆陵,曲中出美酒,京都称之。《国史补》曰:董仲舒墓,门人至皆下马,故谓之下马陵,谚讹为虾蟇陵。”可见,围绕着长安城,出现了两处虾蟆陵。
虾蟆陵附近多出名酝,当时号称“郎官清”、“阿婆清”。按唐酒有清、浊之分,清酒品质高于浊酒,郎官清、阿婆清均属于这清酒类型。《御定渊鉴类函》卷392《食物部·酒》引《龙城录》曰:“李肇命酒为郎官清。”《全唐诗》卷271窦巩《送元稹西归》诗云:“二月曲江连旧宅,阿婆情(清)熟牡丹开。”在京城之中,郎官清酒、阿婆清酒都曾为人们所乐道。
值得注意的是,郎官清酒流传至北宋,依然保持着长安佳酿的美名,博得了北宋酒人的高度评价。如黄庭坚《山谷集》卷11《病来十日不举酒》诗云:“承君折送袁家紫,令我发与郎官清。”又《山谷外集》卷3《次韵答杨子闻见赠》诗云:“金盘厌饫五侯鲭,玉壶浇泼郎官清。长安市上醉不起,左右明妆夺目精。”
释觉范《石门文字禅》卷3有诗云:“推挤不去有深意,恋此百瓮郎官清。瓮边被缚真有道,酒后耳热良高情。”从宋人诗咏之中,我们同样可以搜索出唐朝遗酒的昔日容光。由名酒佳酿所引导,“虾蟆陵”从此升格为酒界名胜,成为后人瞻仰怀念的亮点。《苏舜钦集》卷6《过下马陵》诗这样吟咏:“下马陵头草色春,我来怀古一沾巾,陵边又有累累冢,应是当年取酒人。”下马陵,即虾蟆陵。
除此之外,唐代秦中的新丰酒也很著名。长安近郊有新丰镇,镇中酒肆林立,多产好酒,世人名之曰“新丰酒”,也叫长安新丰酒。《李太白集》中对此多有吟咏,其中卷4《结客少年场行》云:“买醉入新丰。”卷24《效古二首》云:“美酒沽新丰。”卷13《春日独坐寄郑明府》云:“何人共醉新丰酒。”《王右丞集》中亦有讴歌,其中卷14《少年行》云:“新丰美酒斗十千。”
又卷7《与卢象集朱家》云:“贳得新丰酒。”诸诗所咏,说的都是长安的新丰酒。《全唐诗》卷194韦应物《相逢行》所云“犹酣新丰酒,尚带灞陵雨”, 同样流露出对新丰酒的向往。宋人林洪曾将新丰酒的酿制方法汇集成卷,流传于世,于酒界甚有补益。宋伯仁《酒小史》选载历史名酝一百品,其中便列有“长安新丰市酒”的名目。在唐代,新丰一地,始终充满了酒的意韵。
四、结语
自从唐朝之后,中国的行政中心东移,都城从此也没有再建立与秦中地区,兴盛了一千多年的秦酒,伴随着首都的东移,也就失去了以往的独有辉煌。然而,秦中儿女依然在酿造美酒,把历史的精华延续下来。
北宋时期,张能臣所写《酒名记》记录了一代名酒凡237种,其中就有凤翔府凤翔县的橐泉酒和邠州彬县的静照堂酒,清人李汝珍《镜花缘》第96回所载名酒供应单55种,列有“陕西灌酒”。近代以来,凤翔所出产的西凤酒更是一枝独秀,成为中国四大名酒之一,这也是古老秦酒的历史结晶。我们相信,几千年来秦中酿酒的优良传统和杰出品质,必将由西凤酒发扬光大。
此文为王赛时在2014年1月“西凤酒文化专题研讨会”上的讲演。
作者简介:王赛时,男,1955年生,山东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专题史、中国酒史、中国饮食史的研究。研究范围涉及中国各个时代与各个地区,以学识广博而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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