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诗人多爱酒,诗与酒历来有着不解之善缘。
《诗·小雅·节南山》有云:“忧心如酲”,言愁来如醉酒也。屈原《招魂》中将酒美称为“瑶浆”与“琼浆”。《古诗十九首》中曰:“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以酒为解脱人生痛苦之物。从曹操“对酒当歌”、横槊赋诗的举止中透露出人生易逝、功业难立的悲慨;从陶渊明《饮酒》中可窥见他在酒醉时觉悟到宇宙天地间的真意,得到回归自然的旨趣;从李白“举杯邀明月”的天真行为中,传达出他因酒兴而生发与月为友的奇思妙想。
从杜甫《八仙歌》中不难想见八位文人名士在饮酒时的风流放诞、神态可掬。与卫处士十八“一举累十觞”,人生离别的痛苦,在豪饮中得到化解与消融。苏东坡“把酒问青天”,以酒“酹江月”,表现了一位哲士在醉意的昂奋中对人生与时空茫茫的追问与大彻大悟后的旷达,可见酒对诗有着无穷的妙用与效果。然而若论就饮酒诗的数量及丰富性方面,或应推陆游居首。
陆游喜好饮酒甚于前人。他以酒激发作诗,酒是激素,是酵母。他乐意将酒写入诗中,自言“酒惟诗里见”。故其《剑南诗稿》中,时有咏酒诗、饮酒诗、醉酒诗;或片言只语,或通篇醉酒诗。酒如影逐形,成为他的生活中的不可或缺之物。
饮酒能使陆游神情酣畅,意气豪迈。其《酒熟喜书》诗,活灵活现地勾勒了他盼酒时的心态与感受:
小槽春夜压春醪,天与龟堂慰作劳。
喜似系囚闻纵释,快如苛痒得爬搔。
未陈尊杓心已醉,傍睨江山气已豪。
久厌膻荤愁下箸,眼明湖上得双螯。
有人送来昨夜酒槽刚压好的春酒慰劳他。他高兴得似囚犯听到将释放的消息,快活得如同背痒不可止,却被麻姑手爪爬搔止痒。这是久盼后的不可抑制之情,并列两个比喻新巧。酒樽还未放置好,他的心已醉了,睥睨江山,豪气顿生。他本来就吃厌了膻荤肉食,愁于下箸,而此日湖上又捕得双螯,有此好酒相伴,这不正是人生最大的乐趣吗?像这样的描摹盼酒心态,前人诗中似未曾见。
陆游饮酒,是有讲究的,薄酒不过瘾,无法浇灭胸中块垒。他说: “薄酿不浇胸垒块,壮图空负胆轮囷。” (《夜登千峰榭》)还有《比从人觅酒皆酸薄,戏作此诗》诗中说:“酒尽聊凭折简求,不知人要博凉州。”有时如果他喝酒喝完了,就写信向友人索求,但可惜这位友人送给他的酒味道比较“酸薄”,而他是喜欢饮“凉州酒”这一类的好酒。他喜饮度数高的酒,即所谓劲酒。《以石芥送刘韶美礼部,刘比酿酒劲甚,因以为戏》中写道:
长安官酒甜如蜜,风月虽佳懒举觞。
持送盘蔬还会否,与公新酿斗端方。
长安的酒甜,他不乐意饮,而这位刘韶美自酿的酒“劲甚”,他高兴得携来一盘好菜,两人在一起喝着新酿的酒,看谁的酒量大。尽管他也知道:“劲酒少和气,哀歌无欢情。”(《醉中怀眉山旧游》)但惟其如此方能过瘾。
有了美酒,宜唤友人来饮,同觅一醉:“我有美酒起自斟,劝君一卮为君吟。”(《我有美酒歌》)有时则邀友出游,到野外饮酒云:“满榼芳醪何处倾,金鳌背上得同行。”(《平云亭》)友人谭德称出游归来,马上携上美酒,邀往郊外共觅一醉,痛痛快快:“欲寻西郊路,斗酒倾意气。浩歌君和我,勿作寻常醉。”(《喜谭德称归》)如果出游在外,只有将就一点,聊饮“薄酒”,不惜烂醉如泥:“客中得酒薄亦好,江头烂醉真不惜。千古兴亡在目前,郁郁关河含暝色。” (《醉歌》)有时得知有美酒,却穷得没有酒资:“见说市楼新酒美,杖头今日一钱无。”
酒是解愁之物,可以忘却世间的痛苦。陆游最大的愁苦乃在于平生以志气自许却不能为国立功,落宕潦倒的生涯与他的心志形成极大的反差。唯有醉酒中他恢复了本真的自我,豪迈潇洒的个性才能得到尽情的发挥。如《西村醉归》云:
侠气峥嵘盖九州,一生常耻为身谋。
酒宁剩欠寻常债?剑不虚施细碎仇。
歧路雕零白羽箭,风霜破弊黑貂裘。
阳狂自是英豪事,村市归来醉跨牛。
本是一个是侠气如山般峥嵘、不为身谋的壮士,却在现实中沦落为徘徊歧路、衣衫褴缕的可怜僚吏。唯饮酒一醉中他才佯狂为跨牛征战的英豪,他手中的剑才不至于虚施无用。这才是他企望的本来的我,即侠气峥嵘、以九州一统为己任的自我。
又《江楼醉中作》:
淋漓百榼宴江楼,秉烛挥毫气尚遒。
天上但闻星主酒,人间宁有地埋忧?
生希李广名飞将,死慕刘伶赠醉侯。
戏语佳人频一笑,锦城已是六年留。
在江楼一饮百榼,又是喝得兴会飚举,然后挥笔作诗,意气豪放。天上有酒星,人间却无埋忧处。可见此忧愁之广。他的志向是成为李广那样驱逐匈奴的英雄,却不能上前线,滞留锦州六年。只有饮酒消忧,死也要死得象刘伶那般为酒而死,能博得一醉侯称号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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