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蒙彼利埃市的西北部,有一个掩映在山峦丛林之间的小村庄 - 阿尼安(Aniane),大约在20年前,这个村庄突然成了世界舆论的焦点,缘由是当地村民联合起来抵制美国酿酒大鳄Robert Mondavi的到来,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被各大媒体密集报道。
当时的Robert Mondavi(我们权且称其为老罗)正处在事业巅峰期,最喜欢的就是在不同的地方投建酒庄,打造世界级佳酿,你看,托斯卡纳的Ornallaia、智利的桑雅、活灵魂、加州的作品一号都是他跟人合作的教科书级的成功项目。
老罗表示会在阿尼安村投资8百万美金建造葡萄园和酒庄。这在新旧世纪交替之际的朗格多克可不是一笔不小的投资,按说全村人应该夹道欢迎才是。
当地的市议会也很给力,葡萄园地址任由老罗选择,老罗花了两年选来选去,选中了一处位于山顶的老树林,恰好俯瞰嘉萨酒庄(Mas de Daumas Gassac),老罗的团队认为这里风土绝佳,可以出产世界级葡萄酒。
红色部分为Mondavi团队当初选中的葡萄园大致位置
那个地方实际上是一片从未开发过原生态山林,已有200年的历史,林中遍布灌木丛和野生百里香丛,当地人称之为garrigue,是南法植被的一大特色,如今却要被夷为平地种植葡萄园。
拥有这片树林的地方议会将其中的120英亩租给了老罗,签了99年的合约(另一说是50年)。消息一出,当地人顿时炸了,以猎人、生态学家和环保主义者为主的反对派认为这是对环境的亵渎和破坏,是一种不计后果的投资。
然而,也有一些人认为以老罗的财力和在世界上的影响力,势必会提升阿尼安村乃至整个朗格多克产区的名气,何必跟钱过不去。
村民中最首当其中的反对者是嘉萨酒庄的老庄主艾美·吉伯特(Aimé Guibert),我们权且称他为老吉,老吉对媒体表示,对老罗没有任何意见,欢迎他们来朗格多克投资葡萄园,只要不是那片树林。
还提议说,朗格多克因为之前欧盟的葡萄树拔除计划,有很多老葡萄园被拔掉,为什么不选择哪些葡萄园?
葡萄酒作家Andre Jefford曾在其专栏中称老吉为一名“战士和运动领导者”。
所以有媒体将这件事形容为老吉和老罗之间的战争,一个法国酿酒师和一个美国葡萄酒大亨之间的博弈。
这事儿闹腾了三年半,反对声和赞同声此起彼伏,地方议会更是剑拔弩张,当时的市长和市议会中的大多数人都出身自社会主义党派,手握权力,主张欢迎老罗的到来,持反对意见的共产主义党派一度落下风。
直到阿尼安镇举行了新的投票选举,共产主义党派胜出,市长Manuel Diaz一上任就作废了原先领导班子签订的协议,老罗被迫无奈接受现实,最终宣布放弃南法项目。他也没有状告阿尼安市议会的毁约,此举被称赞颇具君子风范。
阿尼安村的村民们获得了胜利,他们让带着资本而来企图为所欲为的美国人铩羽而归,守护了自己的家园,而老吉也因抵抗Mondavi家族而名声大噪。
不过,看到这里,有没有人好奇,为什么当时大名鼎鼎的Mondavi会选择到朗格多克投建酒庄,还偏偏是地处边陲的阿尼安村?其实这事儿跟老吉创建的嘉萨酒庄还真脱不了干系。当然这将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01
1925年,老吉出生在法国南部Millau镇的一个皮革世家,在当地拥有一家300年历史的手套工厂,鼎盛时期,镇上1/20的人都在他家工厂工作。
从小锦衣玉食的长大,老吉20岁从学校毕业,然后他告诉自己的老爸,他想做个农民,可想而知这个想法跟父亲大人对他的人生规划背道而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老吉规规矩矩的继承了父亲了产业,做了26年的企业老板。也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养成了对历史和世界文化的喜爱。
然而,随着时间的变化,手套不再是人们必需的时尚配饰,国际市场连声招呼都没打就抛弃了皮革和手套制作业,老吉只能提前退休,再加上彼时他刚刚跟自己的第二任妻子Veronique结婚,她熨帖着他的心,眉眼唇角像是为他而生的契合,两人决定搬到乡下,找一处乡间别墅作为未来的家。
1970年,46岁的老吉带着自己的新婚妻子来到了阿尼安村的Gassac山谷,被这里的美丽的山峦树木所迷住,他们从多玛斯家族(Daumas)手中购买下了一个几近废弃的农庄,以及周边的土地。
在Alastair Mackenzie的著作《Daumas Gassac:一个特级酒庄的诞生》一书中,他将其中一章命名为“出售不可出售的东西”,这一章完美地描述了1971年,老吉夫妇从多玛斯家族手中购买这处房产时的情景。
当时,多玛斯家的两个老姑娘和她们的未婚老哥哥一起住在这个荒废的石屋,农庄内没有电,没有自来水,冬天,为了避免恶劣的天气牲畜会共用厨房,他们手头拮据,银行对他们威逼利诱,企图要把农庄据为己有。
老吉和妻子偶然发现了这个农庄,用高于银行两倍的价格买下了石屋,兄妹三人只提了一个条件:他们想在那里多住一年。在那一年里,老吉夫妇帮助他们在临近的镇上重新安置和建造了一所房子。
老吉花了6个月的时间来修整原来破旧的嘉萨农庄,让这个拥有几百年历史的农庄再次焕发新生。他们想在农庄里种点什么,但又不知道种些什么,正在老吉考虑要不要种些果树和玉米的时候,一位老朋友在此时拜访了他们的新家,而这位老朋友恰好是波尔多大学的地理教授Henri Enjalbert。
Henri在查看了一遍农场后,对覆盖着粘土和石灰岩土壤的冰河时期的碎石大加赞赏,认为嘉萨山谷是出产特级园级别葡萄酒的理想风土,可以跟勃艮第最好的特级园(Grand Cru)相提并美。
“在这里建造一个特级庄是有可能的,但可能需要200年的时间才能得到认可”,地理学家朋友如是道,老吉夫妇很高兴,他们似乎只听到这句话的前半部分,忘记了后半部分的“200年”。
这或许是因为我们现在这个年代喜爱以钱为成功的标准,但他们那个年代不一样,他们是敢于做梦的一代。
随后Henri教授从波尔多寄来了一份厚达21页的地质报告,翔实的分析了嘉萨山谷的土壤、海拔、气候、温度和地下水等,这些元素都表明嘉萨山谷非常适宜种葡萄,这也更加坚定了老吉夫妇酿制葡萄酒的信心。
02
传闻,老吉原本打算伐掉一些树林,开垦一个大葡萄园,多酿些酒。但身为民族学家和爱尔兰研究专家的妻子威胁他说,你胆敢砍掉一棵树,我就离你而去。于是他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心好好保护当地的自然环境,当然这件事是否真的存在,已无从考证。
Guibert夫妇
但是嘉萨酒庄确实从创立伊始就从不使用任何化肥和农药,一直采用的是传统的种植方式,老吉夫妇和他们的孩子们吃的都是农庄内种植的果蔬。他家也是整个朗格多克产区的首家有机酒庄。
这一点放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要显得更难能可贵,要知道彼时的朗格多克被称为法国的“葡萄酒工厂”(wine factory),是廉价餐酒的代名词,酒农和酒商们更为重视葡萄酒的产量,而非质量。1990年代的一些朗格多克葡萄酒往往给人以过度橡木桶化、过熟、过度萃取的印象。
没有出身酿酒世家的一个好处就是,老吉可以不受规矩约束,或者打破那些所谓的规矩。
他对赤霞珠情有独钟,认为这个葡萄品种跟当地的风土相匹配,尽管这和当地法定条例的规定背道而驰。这也是为什么嘉萨的葡萄酒只是被列为地区餐酒,而始终没有AOC标示。
但老吉对此并不介意,对他来说,选用对的品种远比“法定产区”四个字显得更为重要!
起初为了节约成本,嘉萨酒庄发动亲戚朋友帮忙采摘葡萄,迄今依然保留这项传统,只是现在加入了来自全世界各地的志愿者。
除了赤霞珠,他还在自家葡萄园种植了39种不同寻常的葡萄品种,很多是他在拜访在世界各地的客户时搜集的接穗,包括以色列、葡萄牙、瑞士、阿玛尼雅和马德拉等。50公顷的葡萄园被划分成63个小地块,每个小地块大约0.5-1公顷(类似于勃艮第的climat),葡萄园被3000多公顷繁茂壮观的野生灌木丛环抱。
不过,有些时候,上天眷顾起人来,还真的没底线。前面那位地理教授Henri恰好跟著名葡萄酒学家Émile Peynaud是同事,听说了老吉夫妇疯狂的酿酒故事后,忍不住参与到他们“特技庄的诞生”项目中,不过起初只是通过电话沟通。
1978年,Émile Peynaud正式成为嘉萨酒庄的酿酒顾问,也是在同一年,嘉萨酒庄首个年份的红葡萄酒诞生,这款酒包含高比例的赤霞珠(大约80%),剩余的品种混合了美乐、品丽珠、Tannat,以及其他一些像黑品乐、Nebbiolo和Barbera这样出人意料的品种。
缓慢、凉爽和野生酵母发酵是酿制陈年潜力长久的葡萄酒的基础,老吉不在红葡萄酒的酿制过程中使用二氧化硫,葡萄酒在橡木桶中陈年12-15个月。所酿之酒拥有极强的陈年能力,可以在20年甚至30年内保持活力和年轻。
老吉的这些做法被很多当地人认为他是个疯子,酿个酒而已,有必要搞出这么多名堂吗。但他后来的成功却引领了朗格多克葡萄酒走向高品质的运动,远远领先于他们的时代。
1986年,嘉萨酒庄出产首个年份的白葡萄酒,品种同样很有(奇)趣(葩):霞多丽、Petit Manseng 和Viognier,以及少量的白诗南、马珊和胡珊。
在给酒庄取名字时,为了表示对多玛斯家族的尊重,老吉并没有冠以自己的姓氏,而是起名为:Mas de Daumas Gassac(意即嘉萨山谷·多玛斯家族的石屋),酒标则是由热爱画画的Veronique夫人亲手绘制。1991年,老吉创建了酒庄的副牌酒Moulin de Gassac。
03
后来的事情相信很多人应该都听说过了,在Émile Peynaud教授的指导下,老吉酿制的葡萄酒很成功,自创建以来揽誉众多,法国美食指南Gault & Millau称赞其为「朗格多克的拉菲」;《时代杂志》(The Times)将其与拉图相提并论。英国大酒评家Michael Broadbent认为其作品可上榜「十大全球最佳葡萄酒」;“葡萄酒皇帝”Robert Parker直接称赞他家的酒exceptional(卓越优秀)。
2001年,嘉萨酒庄推出了一款100%赤霞珠的葡萄酒,用以致敬和纪念Emile Peynaud教授,该酒造价不菲,产量只有2000瓶,过去40年内只生产了5个年份。据说,中国市场每年只有25瓶的配额。
1994年,Wine Spectator杂志的团队品鉴了400款朗格多克产区的葡萄酒,只有4款就被评为“outstanding”级别,这4款酒全部来自嘉萨酒庄。
作为一名熟谙市场的前企业家,老吉也通过多次美国之行推动了嘉萨在美国市场的知名度。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大洋彼岸的老罗会选择到嘉萨酒庄所在的阿尼安村投建酒庄吧。
如果要用一家酒庄来定义一个产区,那么对于朗格多克来说一定是嘉萨酒庄。并非指老吉有多大的丰功伟绩,而是他树立了一个好的榜样。
嘉萨酒庄的崛起吸引了一众颇具才华的酿酒人前来学习,坚定了当地人对朗格多克风土潜质的信心,这其中就包括同样位于阿尼安村的Grange des Pères的庄主Laurent Vaillé。
2016年5月,老吉走完了他的一生,享年91岁,很多当地人前往参加他的追悼会,Mas Jullien酒庄的庄主Olivier Jullien表示“他(老吉)增强了我们的信心”。“他用一种没人能做到的方式推动了整个产区的前进。”Domaine d’Aupilhac酒庄的Sylvain Fadat说道。当地酒商Alain Martin则高度评价说“他让整个朗格多克产区超前发展了10年”。
老吉与第一任妻子生有5个儿子,与第二任妻子Veronique同样生有5个儿子,图为老吉生前跟Veronique夫人以及4个儿子的合影
榜样的力量是无限的,它可以穿透人的心扉,唤醒人们心中蛰伏的梦想。老吉夫妇用行动证明他们取得成绩,当地其他人同样可以做到,朗格多克并不比其他任何产区差。
作为法国最大的单一葡萄酒产区(包括AOC和IGP的总和),如今的朗格多克是冒险家的乐园,被称为法国的“新世界”。
比起酿出好酒,酿酒人的信心更重要,老吉是他自己葡萄酒世界的“暴君”,这位“暴君”以创新和毅力,也以言辞犀利著称,他带着他的家人攻下了一座又一座的葡萄酒城池。
我不认为老吉是一个完美的男人,但能确定的是,他是一个有胆量的探索者,而我们这个世界则是靠冒险者推动的。
年逾古稀的老吉出现在著名葡萄酒纪录片《美酒家族》中,他直言不讳的批评葡萄酒全球化和一些商业人物的“拜金”,表示“wine is dead”。
2011年,阿尼安村成为全法国唯一一个村庄级别的IGP,全名:St-Guilhem-le-Désert – Cité d’Aniane,这个法定产区的诞生纯粹是为了表彰嘉萨酒庄对葡萄酒质量的坚持。
写在最后
老吉和老罗的故事早已成为法国葡萄酒历史上的一个小插曲,堙没在时光的长河里。不过时至今日,依然有人对此事持不同的看法,包括葡萄酒作家Andrew Jefford和著名酒评家Jancis Robinson,后者曾在其文章表示,Mondavi在阿尼安村的投资项目如果成功,将有助于大幅度提升整个朗格多克葡萄酒产业在世界上的知名度。
千秋功过,任后人评说,没啥好辩论的。
然而,仅仅十几年后,曾经名满天下富甲一方的Robert Mondavi去世后却落了个酒庄被卖的结局,而嘉萨酒庄如今依然由老吉的5个儿子中的4个联合管理:Roman、Samuel、Gaël 和Basile。
可见还是老话说得有道理,好文章看开头,好故事要看结尾。
参考资料:
1. French winemaker takes on California giant/The telegraph
2. Mondavi Gives Up on Languedoc Project,Wine Spectator
3. Grange des Pères v Daumas Gassac,Jancis Robinson
4. Guibert moved the region forward in a way locals would never have.Andrew Jefford.
文 | 鱿鱼面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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